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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遺落的日本男孩

才踏入加護病房就看到靠近門口的一號病床上一個老人對著我猛點頭,並且不停合掌作揖,多皺紋的臉上堆起笑容,那表情因為嘴角一根連到呼吸器的氣管內插管顯得很怪異。


 


我看看手上的照會單--「加護病房第八床,女性,八十五歲」,心想這病人認錯醫師了,床邊的護士卻說:「阿公盼你好久了,他一直希望你來看他,我們正要發照會單給你呢。」


 


「?」,我抬眼看看床頭的病人名牌,「啊!怎麼是你?」


 


我走近老人床邊,他已經提筆在紙上寫下「很喘」,我點點頭,不意外,他的心臟一直不好,預期會逐漸惡化。


 


「找不到你」他又寫,我又點點頭:「你別急,先別『說話』,我來看看到底情況如何。」


 


X 光片呈現的影像顯然是肺水腫──心臟衰竭的結果。我幫他做了心臟超音波,心收縮功能比幾個月前為差。儘管如此,治療幾天後他還是出院了。


 


這要從兩年前那個難忘的日子說起……


 


老人走到門口時回頭突兀的說:「你干知我係日本人?」


 


「啊?!你的台語怎會說得這麼好?」


 


「我是台灣人的養子啊。所以才會跟你同姓。」說著說著他又回來坐在診療椅上,一副想聊聊的樣子。


 


這是他第二次來我的門診,一進門就滿臉笑容的說上星期拿藥回去吃了以後症狀改善很多。他的心臟病相當嚴重,稍一走動就氣喘吁吁。他抱怨:「為什麼先前在幾家醫院看了都沒有顯著的改善?」「那是因為我們兩個有緣分才能看得好。」


 


或許就是這個緣分使他對我信賴有加,才會對我吐露心事的吧?


 


二戰結束,日本人離開台灣,那一年他八歲,父母將他託付給台灣友人撫養。


 


「後來沒來接你回去嗎?」


 


「沒有,」他的神情瞬間黯淡下來,「他們再沒來找我。」


 


「電話呢?有寫信嗎?」我著急起來,為六十一年前的那個小男孩擔心,暫時顧不得外頭一大堆候診的病人了。


 


「沒有!」老人眼眶紅了。


 


我默然半响,才輕輕吐出一句:「他們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垂下眼瞼,輕輕拭去臉頰上的淚痕。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他自我解嘲似的嘿然苦笑一聲:「可能因為我細漢時尚孽踉(頑劣)了。我彼當陣猴猴啊,阮父母才會不要我。」


 


難道他就這樣自責了六十年?「我不認為是這個緣故,沒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的。你有子女嗎?……那你應當知道父母的心情嘛。」


 


「我相信應當是因為那時候很艱難吧?或是孩子太多照顧不來…….


 


「干單我一個囝仔!」他打斷我。


 


「那…那…他們回日本後又生了好幾個孩子.?」


 


「生了兩個妹妹。」


 


「沒有再生兒子?」


 


「沒有!」


 


唯一的兒子都不要了!究竟發生什么事?「他們一定過得很辛苦無力接你回去吧?」


 


「應該還過得去吧?」


 


「你怎知道的?」


 


「我去日本找過他們。」


 


他當了公務員,娶了台灣女子,有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擔任中學教師。他曾到日本尋親,輾轉找到生身父母在鄉間的居所,然而雙親都已故逝,兩個妹妹早巳遠適他鄉,只見到叔父,叔父欲將兄嫂遺留的房屋田產轉給他繼承,他婉謝叔父的好意,帶著一輩子解不開的疑問黯然返台。退休後,他再度前往日本探望叔父和妹妹,這一次停留了三、四年,還開了一家中餐館。由於思念妻兒,他終究還是決定終老台灣。


 


「養父母對你好不好?」我還在關心六十年前那個暗自垂淚自艾自責的小男孩。


 


「他們對我很好。」


 


「你沒問過他們?」


 


「從來不曾。」


 


「……」為什么不問問?儘管心裏嘆息,我知道小孩有小孩的想法、固執、顧忌或恐懼。


 


「不管是什么原因,請你一定要相信父母親一定是愛你的,他們一定有極不得已的苦衷。你一定要相信他們是愛你的」我一再強調似乎怕他不信,「而且,不論理由為何,你一定要原諒他們,這樣,」我說出在心中轉了又轉的話,「你才能原諒你自己!」


 


他一下子又紅了眼眶,「謝謝你。」他雙手緊握著我的手道謝。


 


兩星期後他來回診時,帶了兩片「觀光日語」的CD 給我:「我沒事偶爾教教日語,你想學的話我可以教你。」他看起來蠻開心的,神情舒展許多。


 


「你有沒有好一點?」我問的是病情。


 


「我回去想了你說的話,我照你說的那樣做了,現在我覺得好多了。」他答的是心情。


 


我看著他沒有多說什麼,抑住心中的悸動給了他一個很燦爛的(應該是吧?)笑容,然後,一副很專業的樣子,掏出聽診器仔細的檢查他的心、肺狀況:「很好喔,肺部很乾淨,沒有積水的聲音了。」


 


他又跟我聊了一會,於是我對他的家庭狀況又多知道了一些。他與朋友合夥開了一家蒲燒鰻工廠;他的妻子中風長期臥床,他已獨居很長一段時間,常常還要拖著病體前往探視老妻。他也問我的情況,知道我每天搭火車通勤後,他說:「來我那裏住。我的房子很寬敞,就我一個人,我最近才花了一、兩千萬改建,弄得像日本那樣。」


 


他將住址抄給我:S 市文x xx 號。


 


此後兩年,由於常要去兒子居住的T 市陪伴長期住院的妻子,他斷斷續續的回來門診。我繼續每日通勤的生涯,而他的病情穩定了好一陣子,直到這次住進加護病房。


 


「來我那裏住啦,每天通車多辛苦!」出院時他再度提起。


 


幾天後他提著一盒蒲燒鰻來看我,「別破費呀!」「沒關係啦,自己工廠生產的。」


 


我對日式鰻魚飯有點偏見,總覺得鰻魚帶有泥巴味,但人慧很愛,就帶回去讓他晚餐食用。那包裝甚不起眼,難以引起珍饈美味的聯想,然而看人慧吃得高興,並且也好奇老人的產品如何,也嚐了一口,沒想到竟是味道好口感佳。難怪他能花那么一大筆錢裝潢屋子,生意應當做得不錯吧!


 


然而儘管S 市就在附近,我終究不知道文X 街在哪裏。


 


不久,我又接到S 市署立醫院急診室的照會,前去診視老人。這一次我見到了他的兩個兒子,都是瘦長的身材,斯文而自抑的外表。「怎麼惡化得這麼快?」我開始為他擔心,「他還在傷心嗎?」心靈的創傷會引發或惡化身體的病變,而我也一直認為童年的創傷與他的心臟病直接或間接多少有關聯。


 


五月初,忍耐已久的肩頸痠痛愈形惡化,看診途中左頸根經常突然痙攣,工作過度的結果,自己知道應當要休息一陣子了,於是請了十天假前往日月潭渡假,然後取道清境越中橫前往嚮往巳久的北橫,再轉往南庄探尋桐花。休假回來,S 市署立醫院的同事見到我就說:「日本阿公走了。」


 


「啊!!!」


 


「你休假時阿公又來急診兩、三次,一次比一次喘,終於又進了加護病房,後來就不行了。……阿公有問找不找得到你,他很想見你。」


 


我想,就算我在應當也挽回不了他吧!或者,老人只是想再跟我說說話?


 


「有人陪他來嗎?」不希望老人是孤單離去。


 


「有,他的兒子有來陪他。」


 


之後,常常想起老人,想起他在診間落淚的情景,甚至從他那時的外表和神情揣摩他小時候「猴猴」的樣子。那個「猴猴」的小男孩應當很可愛吧!是的,他調皮,就像許多小男孩一樣,或者還要頑皮些、過分些,有時甚至讓歐卡桑、歐多桑氣得鼻孔冒煙,但是當他睡著時歐卡桑、歐多桑會慈愛的看著他,溫柔的撫摸他的臉頰,仿彿他是他們的小小天使……「他們還是愛他的。」我告訴自己,也再一次默默的告訴老人。


 


那天中午,從S 市署立醫院看診出來,莫名其妙的突然很想吃饅魚飯,雖然對S市的街道、餐廳沒什麼概念,我還是開車上路碰碰運氣亂闖一通,反正S 市不大要迷路也不容易。開了一會兒隨興轉了幾個彎,在一個圓環前停下來等待紅燈,於是,我看到那個路標,就掛在右前方的鐵柱上,指向一條安靜狹窄的街道──文X 街。我停下車,慢慢走進無人走動的窄街,找到那個門牌號碼。正午的陽光白燦燦的照在街心,望著簷落下對比強烈的暗影中緊閉的門扉,我默問老人:「汝敢有見著汝的父母啊?」

本文作者:奇美醫院心臟血管內科 王先灝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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