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什麼事了?」我循聲進入病室裡。
原來,是護理師和看護正在幫剛從加護病房轉出來的光頭的女病人翻身。
看護說,每當翻身、拍背時都這樣。每次去神經復健治療室好像大戰一場,整個時間都在和治療師相罵。在電療室,也從貼片剛黏上去,還沒開電源就一直哀叫,直到拔掉為止,她哀叫的分貝---實在令人側目!
為了瞭解狀況,我陪她去治療室,順便與治療師討論。
看護所言不虛。
後續訪視幾次後,漸漸了解她的狀況。
阿幸是個優秀的理容師傅,憑著這一手頂上功夫,幫著窮困的母親帶大了小她10歲弟弟,離婚後又獨力扶養女兒成年。本來打算在弟弟和女兒各自嫁娶後,可以和男友過著幸福的後半輩子。可是,這場車禍讓她腦部受傷,右手、右腳都癱掉,沒辦法再拿剪刀了。
她拒接男友電話,也不肯讓他來探病。還動不動就把最親的弟弟和女兒趕回家,因此,常看到她家人在房門外徘徊。
根據檢查結果,醫師尚無法合理解釋,以阿幸的損傷程度,為何疼痛反應這麼激烈。
當我配合復健治療計劃,幫她穿好束腰帶,與看護一起試著扶她坐床邊時,她一直哇哇叫,令人不得不屈服。而當評估疼痛的區域時,竟然不管摸那裡,都會唉唉叫。
我心裡頗納悶,但不立刻戳破。
「好吧!如果坐不住,那就改躺著運動。」
「我這裡痛,我要擦藥水。」
「藥水?」我心裡納悶地尋視四週,不解地看著看護。
經過看護暗示之後,才意會到,原來,她把消毒傷口用的優碘藥水,拿來當止痛藥水擦。
(這…有效嗎?)我心中更加疑惑,想一探究竟。因此,將計就計地對她說:「好,我幫妳擦。不過,擦完了還是要做功課喔!要擦那裡?」
「手這裡、這裡、還有那裡…。」阿幸東指西指,範圍幾乎是整隻不靈活的右手。
我靈機一動,一面誘導阿幸動作,一面觀察她的表情是否痛苦。
「好,自己用左手把右手抓好,抬高一點才擦得到。」
看護想伸手幫忙,我示意看護不要幫她。她自己用有力的左手搖搖晃晃扶起無力的右手(…完全沒有痛苦的表情)。
「妳覺得擦了比較舒服嗎?」
「不夠,不夠,我還要擦。」
「好,還有那裡痛?」
「背後也會痛,妳幫我擦後面。」
「好,不過,平躺著擦不到背後,妳再轉過去一點。」她自己慢慢挪動右腳,翻了個身。(嗯!…動作雖然不順暢,但是,若給她時間,她仍然可以自己完成…完全沒有痛苦的表情。)
「中間、上面一點、還有外面一點…。」阿幸不斷地下指令。
「擦好了,可以了嗎?」我看著她被塗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褐色,我怎麼覺得自己…像在塗烤肉醬。
「這裡還會痛,還要擦一遍。」她指著右手剛才擦過優碘的地方。(呵!呵!這實在太誇張了!)
此時,我已經確定這是拖延戰術。
看護開口想勸她別鬧了。
我揚起眉,搖頭示意看護別出聲。
「好,不過,剛擦完趁『藥效』還在,趕快先做20下運動。」
「先幫我擦!」
「做了再擦才有意思呀!」
「先擦!」
「不要討價還價了!我答應妳的事做好了,該輪到妳表現了。」
「妳怎麼那麼小氣,一罐也沒多少錢,都不幫我擦藥?」(喔!真是伶牙俐齒、反應快,而且中氣十足呀!想激我?嘿!嘿!我可不會上當!)
「我不會吝嗇這個。如果妳做完了今天的功課,我就送妳這一整瓶優碘藥水,隨便妳擦。」
計謀不得逞,她有點火大。
「妳走開啦!我要睡覺了!幫我蓋被子。」阿幸閉起眼睛不理人。
阿幸像一隻烏龜,縮進自己的殼裡,怎麼拉也拉不出來,硬拉它還會咬人。
其實,此時我已經有點苦惱了,我想出去透透氣,冷靜想想。
「好,妳休息一下,我等會兒再來---陪妳做功課。」
一會兒,看護到護理站拿枕頭套,她向我透露,阿幸根本沒睡。
於是,我又去阿幸房裡,再跟她「纏鬥」。
「休息好了吧?可以做功課了嗎?」我又追問著。
「唉!…妳為什麼都趕不走?」她深深嘆一口氣,有點無奈。
「因為,我們知道妳還能進步,所以,我要守著妳。」
她似乎有點沒輒了。
「妳怎麼都沒得商量?」
「剃頭要聽妳的,復健妳得聽我的。妳得要知道,受傷後這幾個月是復健的黃金期,錯過了這段時間,進步就很慢,到時候後悔莫及了。」
阿幸應付地做了幾下,我鼓勵她完成。
「還剩10下。」
「妳怎麼跟治療師一樣,都那麼嚴格?」阿幸埋怨著。
「…阿幸,妳有收學徒嗎?」我試著要讓她了解,我堅持的理由。
「有。」
「妳對學徒嚴格嗎?」
「我很嚴格。」
「妳為什麼對她嚴格?」
「我要她好啊!」
「那妳認為…大家為什麼對妳嚴格?」
「…」她雖然沉默,但表情和緩多了。
我覺得可以再加一點誘因。
「為了獎勵妳,做完了運動,我請妳喝新鮮果汁。」
「真的?」眼睛突然亮起來。
「我說到做到。」
「好!我要喝木瓜牛奶。」
雖然,她是應付地做完了,但總是好的開始。
午餐後,我溜到外面帶回一杯果汁。
看著阿幸開心地喝著果汁,我感覺,「我們」有了新的開始。
幾次之後,她要求我陪她去電療室,當她的靠山,幫她撐腰,好叫治療師提早幫她拔掉電療器。
我覺得她還可以被要求,所以,我故意說:「我不敢去。妳叫得太誇張,別人會以為我虐待妳,我不好意思站在妳旁邊。」
「妳陪我去,我會忍耐。」阿幸懇求著。
「真的喔!如果太誇張,害我不好意思,我就轉頭走掉喔!」
「真的!真的!我會忍耐!」阿幸急切地說。
於是,我陪她去。
她真的有在忍耐,大家都說她這一次「唉」得比較小聲。
當然,我不會走。
我繼續鼓勵她。
我問阿幸,為何一直把想要幫她的人往外推?
她陸續透露了心事:她從來不願意讓父母擔心,盡力幫忙家裡賺錢,所以,弟弟和女兒都很聽她的話。現在,自己是個廢人了,以後不能再賺錢了。從事美髮工作的她,怕男友看到自己的光頭、沒女人味,也怕拖累未婚的弟弟和女兒….嗯!…難怪!阿幸老是在打聽哪個護理人員還沒有男朋友,而且,不斷地讚美這個老實的弟弟。(呵!呵!超級有心機喔!)
因此,我與她略微木納的弟弟、獨立早熟的女兒會談。
阿幸一直都是家裡的經濟依靠,在弟弟和女兒心目中是個家長,他們從沒見過無助的阿幸。雖然,他們都早已成年,但仍然很尊重阿幸的意見。現在,他們的女強人病了。他們知道阿幸需要親人的支持。但是,卻一直被阿幸拒於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我把阿幸的擔憂告訴他們,鼓勵他們跟阿幸說出疼惜與反哺之心,拿出肩膀讓阿幸靠,而且要以行動保證不離棄她。不論她如何趕人,都要賴著不走,讓她明白家人堅持守著她的決心。同時我們開始具體討論出院安置的計劃。
之後,弟弟與阿幸懇談,而且捎來她男友想要探病的請求,在親情的鼓勵下、配合豐富的復健治療課程,阿幸漸漸進步,她的「唉」聲也不再刺耳
。雖然,復健治療完畢回到病室,偶有小小抱怨,但隨即會說:「我知道治療師是為我好,我只是要『唉』一下心裡比較舒服。」所以,治療師也很有默契地,容許她撒撒嬌。
不久,轉到健保房後與更多室友同住,阿幸房內再也沒有傳出哀叫聲了。
一個多月後,我在走廊上指導其他病人行走時,遠遠聽到似曾相識的女高音叫喚我。
回頭一看,三分頭的阿幸正用太空漫步的速度,搖搖擺擺地「奔」到我面前。
這是她第一次自己走出病室。遠遠地,我已熱烈地張開雙手準備迎接她。
「阿玲,妳看!我會走路了!」
「阿幸,妳好棒!妳真的好棒!」我緊緊擁抱她。
「醫生說我可以出院了呢!我下個禮拜要回家了!」
「真的?」我詢問亦步亦趨守護在她身後的弟弟,他肯定地點頭微笑。
弟弟說,打算讓阿幸跟他住,將來在他的豬肉攤幫忙算帳。
「那太好了,妳一定要好好加油喔!」
「好!謝謝妳!」
看著阿幸在關愛她的家人陪伴下,將踏入一個新的復健階段--回到家庭生活中。在我眼中,有親人守護著的阿幸,仍是一位堅強的女性。
腦部損傷、失能有可能改變一個人的抗壓能力,甚至性格。有時,他(
她)正處在失落過程中,醫護人員要能對抗病人發洩情緒帶給我們的壓力,不斷理性地去探索、比對,才能窺得端倪。回想起來,幸好當時,我堅持守下去,才能有機會帶她走出來。
我無法確定阿幸的性格是否受影響,但是我確知再堅強的人,總有需要堅定的肩膀與溫暖擁抱的時候,等她撒撒嬌、哭一哭,她會再站起來。不習慣依靠的阿幸與不擅言辭的家屬,都需要人幫忙他們看清楚目前的處境與未來,家人之間坦誠把話說開來,調整彼此的角色、適應新的關係,如此,人生的戲才演的下去。